close
內有輕微閩南語方言。
－－－
沒有結束的夏天01
「有一日咱若老，找無人甲咱友孝，我會陪你，坐惦椅寮，聽你講少年的時陣你有外摮……因為我是你的家後……」
《家後》詞：鄭進一／陳維祥；作曲：鄭進一
剛搬到這個鮮少空氣汙染、不太聽得見汽車喇叭聲的臨海小鎮，葉子崴開著車，遠遠地便聽見從雜貨店老舊收音機傳出他再熟悉不過的樂曲聲，隨著淡淡的海水味道飄進車裡，他放慢了車速。
這首歌……曾經是他和妻子最喜歡的閩南語歌曲。
曾經是。
剩下他一個人以後，便再也沒有聽過這首歌了。戴起太陽眼鏡，默默地升起車窗，葉子崴向下一個路口轉彎處駛去。
他以為，自己和妻子可以像知名閩南語歌曲「家後」中所寫的詞一樣，從相識到相愛，從相愛到永遠，不管遇到什麼樣的困難，也要一輩子相守到老；他總是想像著，等到有一天，彼此都已是白髮蒼蒼時，再一起回顧年少時的濃情蜜愛，再一起想像下輩子的永遠在哪裡。
可是意外來得很突然。
一年前的除夕那天，雖然有許多公司行號都放假了，但科學園區裡的機器可沒有停工休假，葉子崴仍得在公司待到下午六點才能收工回家；一起在科學園區不同公司擔任工程師的妻子難得能提早在四點下班，打電話告訴他這個好消息時，還雀躍地表示要趕緊回家做年夜飯，因為他們夫妻倆平常的工作太繁忙，實在很久沒有一起在家吃飯了，無論如何，除夕夜也要一起過，他也為此興奮不已，加快處理手上的工作，恨不得下一秒就能飛回家吃妻子為他做的愛心料理……
誰也想不到，當他迅速確實完成工作之後，接到的竟然是妻子在回家途中遭到酒駕闖紅燈衝撞的消息──
『葉先生，很抱歉……您太太在到達醫院前就已經斷氣了，經過我們極力搶救仍然不治，非常抱歉，我們也感到很遺憾。』
接到妻子車禍消息後，驚慌趕到醫院的葉子崴，只來得及見到妻子那蓋著白布的冰冷屍體，白布上還沾染了許多血漬，令人觸目驚心；耳邊則傳來醫療團隊無盡的道歉與眾人的遺憾聲。
「怎麼會……」葉子崴有些顫抖地想動手掀起那遮住妻子美麗容貌的白布，卻被醫護人員阻止了。
「葉先生，車禍罹難者的容貌多半不太好看，我們建議您還是別看了。」
「不！我一定要看──」那是他最愛的人啊！不論變成什麼樣子，永遠都是他的愛妻……不顧他人的反對，葉子崴執意掀開白布，才看一眼，愣了幾秒後便在一旁的同事驚呼中昏倒，等他醒過來已經是第二天的事了。
那是他如花一般美麗的妻子嗎？是他曾經擁抱過的身軀嗎？為什麼自己一點也認不出來了……大量的血漬和破損的皮膚混雜，血肉模糊的畫面成了他一輩子的惡夢，躺在病床上，葉子崴看著白色的天花板，只覺得渾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，聽不見家人的呼喚、看不到同事的關懷，他的心，彷彿已隨妻子一起凋零，變得……血肉模糊。
三天之後，因為不忍雙方父母在承受妻子死去的痛苦之餘，還必須關心自己的生活，葉子崴勉強地打起精神面對這個事實，簡單而隆重地替妻子辦了喪禮，喪禮結束後，一如往常地繼續工作著，外表看起來沒有什麼不一樣，只是每當他回到家時，總會被冰冷的寂寞凍得受不了，因此，留在公司裡的時間也就愈來愈長。
半年過去了，摯友兼上司的吳振廷擔心他的身體撐不住，特別放了他一個星期的長假，要他好好思考自己未來的事。
好一段時間，葉子崴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過來的，他知道身邊的人擔憂他，可是……
「換個環境吧？」摯友吳振廷說道。
「去哪？」問他也在問自己，幾乎佔了生活重心全部的妻子，突然就這樣離開自己，天地這麼大，葉子崴卻找不到自己的歸處。
吳振廷是葉子崴大學時代的同學，也是無話不談的好朋友，看著葉子崴和妻子一路走來，自然明白葉子崴的心情，他想了想，實在不忍心看葉子崴繼續這樣失魂落魄的過生活，便提出自己考慮了很久的建議。
「我有個好朋友原本開了一間小書店，現在因為搬家的關係想要賣掉它，雖然是個鄉下地方，但空氣很好、風景不錯，很適合你……到那裡去吧？手續我會幫你處理好。」吳振廷是這麼告訴他的。
葉子崴原本想推辭，卻禁不住好友的一再勸說而答應，開書店原本就是他和妻子決定在退休以後要做的事，他們討論過各種經營方式，卻沒有想到計畫永遠趕不上變化。
「到那裡散散心對你很好，如果真的還想回來工作的話，告訴我一聲吧！偶爾幫我寫幾個程式就好，有時間我會去找你……葉子崴，你要活得好一點啊，別讓我失望。」
看吳振廷擔心的模樣，葉子崴笑著向好友道謝，接受了這個建議。
或許，換一個環境是好的吧？葉子崴心裡想著。
每當自己看著家裡的一切擺設，總是忍不住想起妻子在世時的一切，如果要繼續被無止盡的孤獨感侵襲，不知道自己還可以撐多久？彼此的雙親怎麼辦？身邊為他擔憂的人怎麼辦？葉子崴很清楚，自己不能就這樣拋下一切追隨妻子而去。
於是，他便到了這個有著濃濃鄉村味的臨海小鎮。
停好車子後，葉子崴拿著鑰匙，仔細地看著眼前的建築物──簡單的獨棟兩層式建築物，外面貼著淺藍色的瓷磚，門的上方只有一個簡陋的牌子寫著「書店」兩個大字，葉子崴對書店前主人的簡約風格忍不住莞爾一笑，門的兩邊則是大大的玻璃窗，從窗明几淨的感覺看來，前書店主人一定很寶貝這一切。
拿鑰匙打開了門，葉子崴踏入屋內，對擺放整齊、分類有條不紊的書籍感到讚嘆，一塵不染的收銀櫃台也是適合在顧店時看書的設計，雖然書店的空間不大，擺設也很簡單，但卻給人一種溫暖的感覺──那是被葉子崴遺忘很久的感覺。
隨手抽了幾本書翻看，葉子崴有些疑惑。「怎麼……書況都不是很新呢？」這裡不是賣新書的地方嗎？為什麼書本的狀況不是那麼的新，反而有點像二手書鋪……
『子崴，那裡是鄉下地方嘛！真的會買書的人其實不多，多的通常是看白書的人……所以書況看起來有點舊，有人想買新書的話你再幫他訂就好啦……反正你也不是為了賺錢才到裡去的，我覺得你應該試著過過悠閒的生活，相信我，你一定會覺得那裡很不錯喔。』葉子崴疑惑地撥了電話向吳振廷確認，只得到這樣的答案。
悠閒的生活嗎……
走上書店二樓，是一般的生活起居室，該有的設備都有，還有一個小陽台，陽台擺了一張圓桌子和兩張椅子，顯然是個不錯的觀景台。小鎮的建築物平均高度大約維持在兩、三層樓高而已，書店前面並沒有什麼特別高的建築物會遮蔽視線，因此，只要走到陽台便可以清楚看到蔚藍的大海，葉子崴深呼吸了幾次，這裡的空氣很清新，風景也很好，聽吳振廷說，小鎮靠海，因此，靠出海捕魚維生的居民不少，但人口密集度畢竟不比都市生活高，鎮民來往還算單純，市場附近的居住密集度比較高，而書店旁邊的住戶倒是沒幾戶，清幽的環境著實讓葉子崴身心都輕鬆了不少。
炒菜的聲音和食物香味從不遠處飄來，葉子崴低頭看看手錶，時間也接近中午了，該是趕快把行李拿出來整理的時候；他走下樓，到門口打開後車廂，正準備把一箱箱的行李拿進屋裡，抬頭卻發現距離自己沒幾步路的地方，有幾個孩子和一隻狗盯著他看。
正確來說，是一個青少年、二個長得一模一樣的小學生，還有一個被抱在懷裡的學齡前幼童……以及一隻狗。
從來沒有這麼多陌生人盯著自己看過，葉子崴有些慌亂。「呃……你們……」是鄰居嗎？怎麼這麼快就有人來跟自己打招呼了？
「你是誰？」看起來年紀最大的那個少年發言了。
「呃，我是書店的老闆。」葉子崴放下拿在手上的行李，微微點了點頭笑著行禮。
「汪大哥怎麼不見了？」那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小學生開口問道。
汪大哥？什麼人？啊……是書店前老闆嗎？振廷好像有提過書店前老闆姓汪的事。「汪先生他……」葉子崴還來不及解釋清楚，又發生令人措手不及的事。
「嗚哇哇哇哇哇──」那對雙胞胎才剛說完話，抱在少年懷裡的幼兒便放聲大哭了起來，而且是那種和幼童可愛外表相差十萬八千里的震耳哭聲，然後……旁邊那隻狗開始撕牙裂嘴的看著葉子崴，對他擺出了平時攻擊壞人的姿勢。
「誰誰誰！？是誰又惹小弟哭了──」伴隨著嬰兒哭聲而來的，是陌生男子的怒吼聲，一個只穿著汗衫和短褲、手上還拿著菜刀的男人像一陣旋風似的出現在葉子崴面前。
這又是誰？從額上滴落了幾滴汗，葉子崴感到錯愕不已。
「咦？」這個斯文的男人是誰？對方睜大了眼看著葉子崴。
「呃……」這個拿著菜刀的傢伙是誰啊？葉子崴對他手上那把菜刀起了戒心。
葉子崴和對方不約而同地想開口說話，一時之間卻不知道該怎麼說，沉默了幾秒後，那個手上拿著菜刀、滿頭大汗的男子先開口了。
「你是……書店的新老闆嗎？」男子問道。
葉子崴看著男子手上的菜刀，再看了看盯著自己猛看的孩子們以及哭鬧不休的幼童，吞了吞口水，回應得有些緩慢。「嗯……」
彷彿是發現自己手上的菜刀引起葉子崴的不自在感，眼前的男子匆匆帶著菜刀進了書店隔壁那間感覺很老舊的屋子，又匆匆回到葉子崴面前，抹抹自己頭上的汗，隨意在短褲上擦了幾回，男子熱情地向葉子崴伸手表示善意，「哎呀，不好意思嚇到你了，我是住書店隔壁的王靖，這些都是我的弟弟們。」男子抓了抓頭，似乎對自己的鹵莽感到不好意思。「不好意思剛剛嚇到你了，因為我在煮飯啦啊哈哈哈哈──」
有禮地和這名叫王靖的年青人握過手，葉子崴鬆了一口氣，原來對方和這一群孩子是自己的鄰居，不是什麼奇怪的人吶……「你好，我叫葉子崴，原來你們住在隔壁呀，很高興認識你。」
聽完兩人的話，原本站在一旁的少年和雙胞胎默默地轉身回到屋裡去，幼童的哭鬧聲也跟著停止了；原本擺出兇惡姿態的狗也回到自己的狗屋去了。
「請問……他們是不是不歡迎我？」看著這一切，葉子崴覺得有些尷尬，他自認自己並沒有長得很可怕呀。
對弟弟們的反應也感到錯愕，王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。「沒有啦，他們應該是因為覺得你很陌生，所以害羞的躲進去了……」
「喔……」真的是這樣嗎？葉子崴笑得勉強。
看著眼前這名叫王靖的男子，只穿著一件薄薄的汗衫和紅色的短褲，被陽光曬成小麥色的皮膚說明了他很健康，至少和整天悶在公司埋首工作的自己很不一樣，王靖爽朗的笑容也讓人感受到海港男兒的熱情和親切，不禁讓葉子崴心裡浮出「這裡果然是個很健康的生活環境啊……」的感想，不過，他並不討厭這樣的生活。
「大哥──肚子餓了啦！」
聽見屋裡傳來弟弟們肚子餓的呼叫聲，本來還想和新鄰居多聊一些話的王靖，只得趕緊向葉子崴說了幾句，便匆匆結束話題。「啊，我先進去煮飯了，你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再跟我說，不要客氣喔，大家都是鄰居嘛！」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保證，王靖迅速地回到屋裡去。
王靖回家不久，陣陣飯菜香從隔壁飄了過來，葉子崴有些意外，他們家都是王靖負責做飯的嗎？他看起來應該只有二十幾歲，大學畢業了嗎？怎麼會留在家裡照顧弟弟們……沒有想太多，葉子崴開始動手把車上的行李都拿了下來，一箱一箱搬進書店，整理的過程中，陸續有幾個鄰居來向他打招呼，大概都是些婆婆媽媽級的人物，有些人表示實在不捨書店前老闆汪先生搬走，但同時也很歡迎葉子崴來到這裡。
到這個陌生的地方接下書店的經營也不錯，自己大概遇到好鄰居了吧……葉子崴心想，這裡果然就如同吳振廷說的，是個民風淳樸的地方，不同於都市生活給人的沉重壓力和人際疏離感，這個小鎮帶給他的是輕鬆寫意的感覺，而生活在這兒的人們，也比都市人親切多了。
整理完行李，已經是下午四點多的事了，錯過了午餐時間，葉子崴覺得自己還不太餓，也不想這麼快就打開電腦處理書店前老闆移交的書籍資料，於是走到二樓的陽台坐著休息看風景，坐在這裡剛好可以清楚看見海水被陽光照得一閃一閃的，幾隻鳥遨翔在淺橘色的天空中，海邊停靠了幾艘小船，船隻在輕輕拍著的波浪上擺盪著，海風帶來淡淡的鹹味，沒有刺眼的光線和過熱的溫度，夏天的午後時光總是令人昏昏欲睡。
葉子崴趴在桌上想閉上眼小憩一會兒，想著自己現在所擁有的美好時光和愜意的生活……這種愜意輕鬆的生活，原本應該是和妻子一起過的。
想著想著，葉子崴不知不覺地睡著了。
他做了一個夢，夢見自己和妻子在大學時代的事，從認識到交往，他花了一年的時間，用盡各種方式討妻子的歡心，打敗了所有心儀妻子的人，終於抱得美人歸……夢境跳得很快，一下子便切換到他們走進禮堂的時候，穿著白色婚紗的妻子笑得好燦爛，他發誓自己要花一輩子的時候守護這個笑容，他們計畫著要在結婚幾年後生孩子，孩子的名字要取什麼……後來的情節卻急轉直下，來到了自己在醫院楞楞地看著蓋上白布、不再對著自己微笑的──妻子冰冷的軀體，他一直哭、一直叫，卻什麼也喚不回……夢到這裡，葉子崴緊閉著眼落下了幾滴淚，不知道是因為心中鬱抑太多憂愁，還是黃昏時候的涼風吹得他受不了，葉子崴的身體不停地微微顫抖著。
纏繞著葉子崴的，竟然是一直醒不來的惡夢。
「葉先生、葉子崴先生！」王靖盯著葉子崴看了好一段時間，終於忍不住輕輕拍了他的肩膀。
是誰在叫他？是妻子的聲音嗎……耳邊傳來熟悉的呼叫聲，彷彿是夢裡的妻子正在和他笑鬧時使用的稱謂，是夢嗎？是夢也無妨……如果可以一輩子不要醒來，那麼他寧願一生都流連在這個妻子還在的夢中。
不死心地繼續搖了搖葉子崴，王靖這次加大了叫聲。「葉先生──」
被突如其來的大叫驚醒，葉子崴猛一抬頭，正好擊中王靖的下巴。
「唔啊！好痛……」被這麼狠狠一撞，王靖瞬間痛得說不出話來，只能用雙手捂著自己的下巴，並向後退了幾步。
「啊……」葉子崴也在驚慌當中，從椅子上摔下，跌坐在地上。為、為什麼王靖會在自己家的陽台？葉子崴錯愕不已，只能瞪大了雙眼看著他。
全站熱搜
留言列表
自創‧未完 (5)